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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新奇的发现暂时转移了我的惶恐。我将摊开的手掌整个覆上他的胸口,几乎是有些惊喜地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令人心生暖意的触感。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一层把他和我隔离开来的鳞片,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么释然。也许是因为离开了海水的原因,蓝色的鱼尾显得黯淡无光。鳞片的纹理也变得模糊,像被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收缩成了一幅软塌塌的厚布。接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也因此显得触目惊心。那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却凄惨地向两旁翻开,一点儿也没有要愈合的意思。我小心地摸了摸伤口的边沿,翘起来的几片鱼鳞显得干巴巴的,质地坚硬而光滑,像打磨细致的钢片。细究起来深海其实不能算是一个人类。我有些拿不准了,他的伤是不是要回到海水里才能够尽快地愈合呢?如果是家里养的鱼儿生病了的话,把它捞出来养伤显然是不行的。我又把深海的身体拖了回去,让他的上半身平躺在视野之内最近的那块大石头上,下半身则顺着石头的边缘垂落下来,浸泡在海水里。这一段路程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二十米,那块大石头高出水面大概五到十五公分。当我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时候,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这么一项浩大的搬运工程——仅凭我自己的力量。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浑身上下酸软不堪,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我的身旁,深海静静地睡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的璀璨流光。就像两只飞倦了的蝴蝶一般栖息在他苍白没有生气的脸颊上。他的下半身浸在水里,泛着水光的鱼鳞像是从海水中汲取到了足够的养料,在极短的时间里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连颜色也变得鲜艳了起来。我看不出那道伤口是不是已经开始愈合,但是创口确实变得平滑,不再像刚才那么干翘了。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凉丝丝的,像用最细腻的玉精心雕就的一件艺术品。眉峰如剑,轮廓俊朗,五官的搭配几乎没有瑕疵。这样的美丽。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童话故事当中的某个场景。而深海就是故事中那个中了魔法的善良的小王子。这样的想法让我想笑。可是笑容还没有浮起就被淡淡的惆怅所取代。在深海的故事里有他的族人、他的敌人,也许还有向他施展了魔法的可怕巫师。而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我统统都不知情。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来的这么遥远。我头一次意识到即使我已经卷进了这场漩涡,在他的故事里我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路的人。光线越来越幽暗。这个深井一般的小小海湾渐渐地被夜雾包围,连空气里都多出了一层与世隔绝般的阴冷气息。从头顶的裂缝里望出去,天空的颜色也由浅淡的灰蓝变成了柔和的黛色。已经是黄昏了。身旁的深海仍然睡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胸前绑着自己的长裤,漂亮的鱼尾浸泡在海水里,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随着海潮的起伏缓缓摆动。靠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似乎已经开始愈合。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在对待他伤口的态度上,我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对于他上半身的伤口,我是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类那样来包扎,而他下半身的伤口,我则像对待一条鱼那样,很干脆地泡进了水里——如果真当他是一条鱼的话,我不是应该拆掉他的绷带,将他整个扔进海里去吗?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始终觉得他一半儿是人,而另一半儿是鱼。我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奇异的整体来看待。夜幕匆匆降临。深海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嘀嘀咕咕的叫声,就像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压低了嗓子发牢骚似的。这声音由高到低,颤抖的尾音听起来像一阵古怪的大笑。我顿时毛骨悚然。身不由己地抱紧了双臂朝深海身边凑了凑。潮湿的衬衣和中裤没有干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我开始感到有点冷。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荒岛会藏匿着什么样的野兽。应该会有海鸟在崖壁上筑巢。如果有鹰的话,会不会把深海当成是一顿从天而降的大餐呢?就算没有被鹰发现,山猫豹子一类的食肉动物也会被深海这么大一条鱼所吸引吧?崖顶上奇怪的叫声沉寂片刻,又唧唧咕咕地叫了起来。这一次它持续的时间更长,那类似笑声的古怪尾音忽高忽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船旁边,手脚酸软地从装着月光石的包里翻出了那把瑞士军刀。摸索着打开最大号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怪叫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寂静回归。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通砰通地撞击着胸膛,用力之大,几乎震得我无法站稳。夜色粘稠,像一块沾满了灰尘的旧毯子似的压在头顶,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我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我扶着石头坐回到深海身边。不知是想要安慰昏睡中的深海,还是只想给自己壮壮胆,我像表演小品似的开始自说自话:“没事儿,深海你接着睡。别怕。我是谁啊?我是殷茉啊!我敢把魔神飙到最高速……这说明我的神经比大多数的人都要粗……而且我还有军刀……当然这也是敲诈来的……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从小哥那里敲来的……敲的他都要哭了……这东西死贵死贵的……削苹果皮特别趁手……”谈判夜越来越深。黑暗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崖上咕咕的鸣叫、不知是野兽还是风声的呜咽,溪流从山崖上冲进海湾的哗啦声以及海浪拍打着山崖发出的阵阵轰鸣。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紧张,我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我抱紧了膝头,不由自主地又往深海身边靠了靠。空着的左手碰到他的手,想也没想就紧紧地握住了。现在,这里,我们是两个人。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慰,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可以在周围浓稠的一团黑色里分辨出山崖、小船和岸上一丛低矮的植物。崖岸高处古怪的叫声还在持续,但是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惊悚的感觉了。也许是我们的出现惊扰了它们的好梦吧。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我继续安慰自己:这里也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出现什么可怕的猛兽,深海的伤持续地愈合,而且他的敌人也没有发现我们……只要平安地度过这一夜,到了明天一切应该都会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吧。深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动了动,像要挣脱我又没有足够的力气似的。我松开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抓回来紧紧握住。这个时候的我特别需要这种有人陪伴在一旁的感觉。“醒了吗?”我俯下身紧张地轻喊他的名字,“深海?”深海没有出声。我看到他身体的轮廓衬着身下暗色的礁石,呈现出一片模糊的浅色。像一团飘浮在夜色里的雾,风一吹就会飘散似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流露出些微的脆弱来。可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受伤,这一点真让人心疼。“继续睡吧,”我用耳语般低微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手里拿着刀呢,我可以保护你。”深海继续睡着。他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他的手指刚才所作的动作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更愿意相信他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我是被饿醒的。确切地说,我是被一阵奇异的香味活生生馋醒的。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沙地上生起的火堆,和火堆上正在滋滋作响的烤鱼。我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把视线移到了正在烤鱼的那双手上。男人的手,骨节修长优美。顺着手臂向上看,打着赤膊的深海正笑微微地看着我。被我当做绷带裹在他胸前的那条长裤此时此刻正穿在他的腿上。一大早醒来就看这样一双修长的腿,真是让人感到高兴。“醒了?”我点点头,坐起来揉了揉被自己压得发麻的胳膊。这里阳光透不进来,但是看崖顶上露出来的天空,应该是不早了。“伤好了?”我留神打量他,胸前的伤口只剩下一道粉色的疤痕。但是他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得足够强壮,我可就看不出来了。“鱼烤好了。”深海大概没有听到我的问题,笑眯眯地冲着我扬了扬手里烤的焦黄的小鱼,“要不要?”“要!”我立刻两眼放光地扑了过去。算起来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早上的那顿玉米粥和速冻包子。而且我当时心事重重,还没有吃饱。昨天晚上连饿带吓,体力消耗尤其巨大。现在的我……再饿下去说不定就要拿深海当刺身来果腹了。第一条小鱼飞快地消失了。我一边舔着手指,一边不怎么甘心地偷瞟正在火苗里翻来翻去的另外一条鱼。在他身边的一片海藻上堆着好几条鱼,都已经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看来他比我估计的起的更早。“不要光给我烤,”我假惺惺地跟他客气,“你自己也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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