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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米娅那样从容地看待生活,可我毕竟不是她。我的平静并不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相反,我的情绪越来越像一枚五角钱的硬币。一面是平静而愉快的期待,另一面则是越来越疼痛的思念和越来越深刻的怀疑。这两种情绪交替着占据上风,几乎没有中间状态。以至于当我在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晚宴上偷听到林露露悄悄问我妈的那一句:“茉茉现在怎么喜怒无常的?是不是临近毕业压力太大了?”的时候,我竟然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设想的可能性:我的精神状况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我会不会真的疯了?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而我脑海里那个随时变化着的频道的存在只是我发疯的一个症状?如果我此刻去见精神病医生,如果我告诉他我的脑海里可以感应到另外一个非人类的情绪变化……他会对我做出怎样的诊断?当我的思路集中在到底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病医生的问题上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儿:最近的一段时间,我的的确确变得十分暴躁。我退回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静下心来仔细地去捕捉脑海里另外一个声音。可是没有。本该有所波动的地方,此时此刻竟然空荡荡的。在我一直认为是平静的那个区域里实际上空无一物。那完全不是平静,而是……所有的通讯都被切断之后一无所有的死寂。为什么会这样?我拿起露台角桌上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很辣,苦涩地刺激着口腔里每一个可感知的点,却奇怪地令我的情绪镇定了下来。我再一次想起了前一段时间深海那种异乎寻常的激烈的情绪。那种翻江倒海似的挣扎,令我把米娅迟疑的态度以及之前看到过的坐在一辆车里的迦南和夜鲨统统都联系在了一起,越想越是心惊。这和深海遇到袭击时的激烈又有所不同。那是一种更加直接也更加畅快的宣泄,他甚至还让我看到过夜族人带着伤口撤退的画面。但是此刻的情形则更像是某个人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很平静地关闭了联系的渠道。这种推测令我心中那些患得患失的忧虑很快便上升到了焦躁的程度。这一次,就连香烟的辛辣也无法安抚我了。正在揣测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性,露台上又嘻嘻哈哈地挤进来两个人。我一回头,正对上了路一那双微醺的醉眼。他的臂弯里还挂着一个脸色绯红的女伴,正凑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悄悄话。在这样的时刻被人打断了思路,换了是谁大概都不会有好心情。我在栏杆上按灭了那半支烟,转身就往外走。“哎,茉茉,”路一在身后喊我,“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我回身看他,他正俯身在女伴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女人的眼睛一瞟一瞟地打量着我。我微微皱眉,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路一的女伴冲我笑了笑就走了出去。路一则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是清醒的。“你没醉?”我有点意外。路一一笑就被烟呛到,咳嗽了几声才笑着说:“才多少酒就醉?”我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事实上我也不清楚他到底什么酒量,“什么事?”路一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眯着眼睛,像个猎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猎物,有那么一点点阴险的感觉,“还记得你拜托我的事儿吗?”我回忆了一下才问他:“买车的事儿?”路一轻轻颌首,“有个朋友,他一个客户用车抵债。正好是你想要的那个型号。怎么样,有兴趣吗?”这事儿都拖了将近两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忘了,一直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我还是动心了,“车怎么样?”“我找人检查过,”路一偏过头吐了口烟圈,“东西不错,要不要去看看?”我点点头,“行啊,你约个时间吧。”路一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个号码,抬头说:“这个是我的号码。你哪天时间方便了打给我,我替你约人。”“你刚打的是我的电话?”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路一又笑了,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透出戏谑的神色:“我说殷小茉,别说我还是殷皓的哥儿们,就算没这层关系,就凭我,想查个把电话号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也对,”我了然,“你追女人的时候这招没少用吧?”路一叼着烟低头闷笑。我忽然有点不自在,“行了。这事儿成了我付你手续费。”“手续费什么的就算了。殷皓知道了还不得撕了我?”路一又笑,神情却变得正经了一点,“哎,事儿要成了请我吃饭吧。”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我许诺过的这顿饭到底还是没能亲自去兑现。一来我实在不想和路一这种社会关系过于复杂的人种扯上太多联系。第二个原因是从看到这辆车的第一眼起,一个念头就从心底滋生,并且迅速变得不可遏止。我打电话给殷皓,把请路一吃饭的任务委托给了他之后,就收拾了简单的旅行包一路南下去了丁香公寓。车子停在丁香公寓门口的时候,是转天的黄昏。我望着那幢富裕起来的渔民伯伯翻修过的私家小楼,忽然有点心慌。尽管米娅和严德曾经大大方方地表示过欢迎我随时来做客,可是我这种突然袭击究竟有多少做客的成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不纯粹的心态,直到要面对主人的一刻才真正地歉疚了起来。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半张脸,很快又收了回去。几分钟之后,米娅出现在了一楼的大门口。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惊讶更多一些还是惊喜更多一些的古怪表情快步朝我走了过来。“天啊,茉茉,”米娅朝着我张开手臂,“我在做梦吗?”前一刻还在忐忑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我走过去微笑着拥抱她,“米娅,你好吗?”米娅把我推开一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然后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风尘仆仆的座驾,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严德好吗?”我主动挑起了新话题。她的神色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米娅收回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和助手在实验室,要等下才能见到。进来吧,我猜你一定饿了。”我把车开进她的后院,然后顺着厨房的后门走了进来。上一次,深海就是沿着同样的路线先我一步走进了客厅。那时候还是秋天,空气沁凉,阳光耀眼,米娅的院子里开满了菊花,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也无从猜测它会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改变,最怕的事就是那个人会离开。然而此刻,当我再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回望着时间另一端那个心情忐忑的自己,头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年半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忍不住问自己:在我们和他们的眼里,时间这东西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不同?就看一眼米娅有一部很老很老的录音机,放卡带的那种。灰黑色的外壳,看起来敦敦实实的像个加厚的鞋盒子。最上面一排按钮,还带着一个条状的提手。“这东西……哪里搞来的?”我诧异。“市面上刚出现的时候买的。”米娅笑了,“这么老式的东西,你没有用过吧?”我确实没有用过。米娅弯着腰从书柜最下面的盒子里翻出了一堆盒带,从中间抽出一盘递给我,是伊凡诺夫1895年版的《天鹅湖》。“你爱听这个?”米娅挑起眉头反问我:“不是说音乐是没有界限的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用音响来听,效果会更好。”米娅从我手里拿过那盘盒带,动作娴熟地放进了老机器里,啪嗒一声按下了播放钮。当音乐从那个笨重的鞋盒子里流淌出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眼睛,唇边弯起一抹陶醉的浅笑,“还是很棒的,对不对?”我还没有说话,米娅自己先笑了,“茉茉你知道吗,在你们的世界里呆得久了,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真的,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多东西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有来得及搞明白,就已经咻的一声变成了过去式。”米娅的指尖顺着老式机器的边缘轻轻滑了过去,眼中似有似无地流露出一丝惆怅,“在海里的时候,一年、十年、一百年好像都还是那个样子。可是在这里……就好像一个人第一次睁眼看到街上的人还戴着假发、坐着四轮马车,再一次睁眼他们已经嚼着口香糖,坐进了四个轮子的汽车里。茉茉,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我的心猛然一跳。难道她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人类的寿命才会那么短。”米娅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疲惫,“而且我认识的人类都很固执。严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无奈,这让我忽然间觉得心慌。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那个从容的米娅。这个眉梢眼角都透着忧郁的女人活像是我印象中那个米娅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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